就像所有的时代的人都觉得自己没有赶上一个更好的时代一样。这里没有末路 你从不曾孤独。——韩寒
故事一,文革刚开始的时候,沈从文先生在历史博物馆扫厕所,而且是女厕所。一次他和自己的表侄黄永玉偶遇,这位放下书本,拿起扫把的巨匠谈起自己的工作时轻巧地说“这是造反派领导、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,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,但道德上可靠…”
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,有人把一张标语用浆糊刷在他的背上,斗争会完了,他揭下那张“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”的标语一看,说:“那书法太不像话了,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,真难为情!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!”
后来,日子更差了,沈从文先生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的干校。黄永玉担心表叔的精神状况,怕他想不开,写信给他,没成想,从文先生的回信道“这里周围都是荷花,灿烂极了,你若来……”
黄永玉当然没有机会去看望表叔,咸宁干校生活之艰苦不言自明,但是在文革中最黑暗的年份里,在一颗一颗星星掉下去的时候,跃入在每天接受批斗的沈从文先生的眼中,却是池塘中的荷花。
我时常想,如果有人把写着标语的字条贴在我的背上,每天接受各种革命小将的批判,还要扫女厕所,甚至于离开熟悉的环境,在陌生的农村干农活,我会去看一眼那池塘中的荷花吗?
故事二,时间往前推一些,17世纪中期,满清入关,王朝更替,血流成河,人们流传的故事是,仅扬州十日就有80万人遭到屠杀,至于整个中原大地更是无法计算。在中国的南方。在曾经风月无边的柳巷旁,那些妻离子散,侥幸在战争中活下来的人们,发现自己很快又要面对另一个危机————“留头不留发,留发不留头”的血腥政策。面对这对汉民族文化致命的羞辱,知识分子们怎么办?他们哭了。他们拿不起刀枪,只好在宗祠面前哭哭啼啼“对不起父母,对不起祖宗”
那一年,学者李渔四十岁左右,这位一生写戏做戏的学者没有哭,他回到花园,采摘了一篮黄花,尔后笑着插满了头,他说“插花吧,插花吧,过了今日,剃了头发,就插不成了”
一篮黄花,李渔把自己剃发前的历史镜头,永远定格在了一头鲜花之上......
“唯我填词不卖愁”,就是在这明末清初的动荡与血腥中,李渔写出了一本占尽风流的《闲情偶记》。
当然,李渔老师最为世人熟知的作品依然是那部《肉蒲团》。
故事三,还是清初的时候,有一位死囚行将受到处决。这位死囚犯的是谋反一类的重罪,尽管他本人没有参与任何反清活动,可是他身边有一批文人,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,每天在庙堂前哭哭啼啼,官家一看机会来了,便把他作为那些文人的老师也一起抓了起来,罪名大概就是学生领袖吧。
就在行刑前的一晚,他费尽心思买通了狱卒,要把一张字条递给自己的儿子。狱卒不敢为他传信,怕纸条中有反动内容,转而把纸条先传给了自己的上司。于是这上司如获至宝,以为能找出些绝大阴谋。然而打开了纸条,看到的是这样一行字“字付大儿看,盐菜与黄豆同吃,大有胡桃滋味。此法一传,我死无憾矣!(儿子,爹我跟你说,腌菜与黄豆一起吃时味道象胡桃,这个妙法要是流传下去,爹我死而无憾了)”
在自己行刑前的一晚,调戏狱卒和主审自己的官员。这位死囚叫作金圣叹。
第二天的刑场上,刀起头落,从金先生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,刽子手疑惑,打开一看:一个是“好”字,另一个是“疼”字。
我想,在社会给一个人造成的的各种不幸中,成为犯人是最大的之一,而成为政治犯,又是不幸中的不幸,而自己明明没组织游行,却莫名成了学生领袖,那更是不幸的不幸中的不幸。。。。
但是金先生却用一串幽默把自己的名字从不幸中划去了。
每一次读过去的故事,总能使我重新看待自己的生活。在最黑暗的时代,最不幸的时刻,智慧的人们仍然在一个个闪亮的幽默中感受生命的温度,那么我们的内心的纠结与寒冷又该在何处安放?Enest Baker在30年前说,我们生活在一个媒体与信息疯狂过剩的时代,人获得的真理永远多于自己的需要的,而这也成为了现代社会的主要问题(that knowledge is in a state of useless overproduction is that it is strewn all over the place, spoken in a thousand competitive voices)那些非重要的信息的碎片被远远的放大,而他们的价值本身其实只是祈求人们的关注罢了(Its insignificate fragments are magnified all out of proportion, while its major and world-historical insights lies around begging attention)[Denial of Death, xviii]。今天你打开书本,打开电视,打开电脑,在所有的头条新闻中,他们有多少是与你直接相关的,我们真的应该然让那些外部信息占自己的对生命的本质体会吗?
无论在任何时代。生活是永远是自己的。获得幸福与内心平衡的方法来自于你自己的内心。如果有人在你的背上写标语,逼你扫女厕所,如果有人在你们家乡旁的省会城市10天杀了80万人,如果有人明天要用刀把你的头砍下来,但是————你仍然看到池塘中的荷花瓣上的露珠,仍然能够想出调戏羞辱你的人的段子。也许你的生活———在那一刻————才真正属于你了。
康德他老人家认为,人在道德上是自主的,人的行为虽然受客观因果的限制,但是人之所以成为人,就在于人有道德上的自由能力,能超越因果,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。也就是说,人类真正自由不是能在广场上为自己的利益呼号,而是超越自然为我们设置的贪婪,恐惧等种种天性,那才是真正的终极自由————不再做上帝的奴隶。
当然,相信我们在控制自己天性的能力。并不等于否定对公平正义的外部环境的追求。对于一个社会,文革永远不是幽默的,王朝更替、种族屠杀更是人类历史的巨大悲剧,我们每个人都有资格对他们进行审判。但是,与此同时,我们是否也要问问自己,如果你的生活不再充满忧虑,如果不再有残酷王朝更替,如果华尔街的金融机构不再投机诈骗,那一刻你在获得幸福的道路上真的就没有障碍了吗?你现在的生活,你所有的追求,一切欣喜与失落,究竟是你自己的,还是别人给你的?
这不是最好的时代, 但也许,我们真的没有理由为自己感到悲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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